这话代表他肯提携他一把,郁以翔岂有听不懂之理,连忙笑着应下。
萧景铭又问他几句,他从容不迫、对答如流,让萧景铭更起欣赏之心,但在擂台上自然是不好说得太多,便邀他到后台论话。
郁以翔回头看了郁以乔一眼,意思是要她上来一起过去。
那种儒生的应对,每句都是文言文,她才不感兴趣。于是她对他摇摇头、浑挥手,再指指附近的茶楼,意思是自己会在那里等他。
郁以翔苦笑一下、点头回应,便随着萧景铭走去。
谜题已经猜完,擂台前的人群慢慢散去,郁以乔也跟着大家离开,朝着和郁以翔约定的茶楼走去。
突然间,身后突现一阵吵嚷的人声,她回头,发现一匹疯狂的褐马正朝街心奔来。她赶在马匹接近那刻前退到马路旁边,这时,不知道是谁朝马脚射了利箭,瞬间,烈马前蹄无力支撑、猛然跪下,砰!一声,马背上的人就这样狠狠跌下来,摔在她跟前。
眼睁睁看见这一幕,郁以乔吓死了,她捣着嘴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
他的双眼紧闭,嘴唇惨白,鲜血自他的后脑间流出来,他的身体以一种相当奇怪的角度仰躺在地上,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已经跌断脖子。
眼见他大概活不成了,围观百姓一拥而上,把站在最前头的郁以乔更加往前推挤,她一下子被挤到男子身边。
他们提着手中灯笼照向已经昏迷不醒的伤患,让她看得更清楚了。
这男子看起来相当年轻,约莫十七、八岁,他的五官很立体,浓眉深目、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形,看起来有几分严肃,他穿着天青色长衫,布料是上好的绸缎,可这大冷的天,他竟连大裘披风都没穿出来?
发生什么事,非得赶得这样急迫?下一刻,她的视线落在马身上,那些箭穿骨而过,还有一支射进马颈正中央,可见那力道很大,射箭之人武功高强。他是和谁结下仇,让人对他下这样的杀手?
“让开、让开,我是大夫。”
众人让出一条道儿,一名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走向前,他翻了翻地上男子的眼皮,又为他把脉,好半晌,摇摇头说:“这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看来她没有猜错,那诡谲的姿势,正常的脊椎摆不出来。郁以乔蹙紧双眉,低头望向毫无生气的男子。真是……还这么年轻呢。
此时低语声传进她耳里。
“是将军府的大公子董亦勋。”
“大公子?是嫡出还是庶出的那个?”
“自然庶出的那个,嫡出的那位是董二公子,叫做董亦桥,人家可是新科状元呢,哪像这位,成天流连秦楼楚馆,才十七岁呢,已经妻妾成群。”
“真的假的,看起来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所以啊,董将军只看重嫡子,从没把这位放在眼里。幸好是他出事,如果是那位董二公子出事,董将军怕是要伤心死了。”
他们的话惹得郁以乔蹙眉。这是什么鬼话!厉害的儿子出事会伤心死,笨儿子出事就没关系?儿子好或坏,还不是父母亲教养出来的。
她从怀里掏出帕子。管他是什么风流人物,人死为大。俯下身,正要将他的脸给盖起来,没想到,应该已经死去的人居然突地张大眼睛对上她,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让她进退不得。
深邃的眸子,仿佛要看进她灵魂似的,她吓得呼吸一窒,差点儿站立不稳。
这时,一队人马从远处奔驰而至,接着最前头的马背上跳下一人,飞快往董亦勋身边跑来,他惊讶地看着她和董亦勋的动作。
郁以乔匆匆回望他一眼,顿时,明明是大冷的天,她却心头发热。
那是大桥!他的相貌和高中时期一模一样,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那张随时随地都把阳光给捎带上的笑脸……好似他一转头,就要对她招手,问:想不想吃校门边那摊葱油饼?
她的心脏几乎要停摆了,所有的细胞都在喧闹叫嚣着大桥、大桥、大桥、大桥……
他向她走来,一步近过一步,她以为他就要说话了,他会说什么?是“好久不见,你好吗?”还是“久违了,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傻!”呢?
她满脑子浆糊还没有理清楚,就发现那个“已经死掉”却能够张眼还握住自己手腕的男人又缓缓闭上眼睛,而大桥只是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就转开头。
随后而至的士兵将百姓们赶走,他们围成圈圏,将董亦勋和大桥圈在当中,她想再次靠近,可那群士兵像铜墙铁壁似的,将所有人挡在外头。
不多久,穿儒衫的太医到了、马车也到了,董大公子被抬上马车,隐隐约约间,她听见有人喊大桥二公子。所以大桥就是那位董将军的嫡子董亦桥?
人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她无法靠近,只能看着他像一阵风地来、又像一阵风似的离去。她在嘴中喊着大桥,心底涌上无数难解情绪。
接在翔后面,大桥出现了,不管两人有没有交集,她都无法否认这是奇迹,是奇迹精灵带来的礼物,如果大桥是第二个,那么是不是阿董也即将要粉墨登场、来到她面前?
她可以认真期待吗?或者,奇迹的脚步只到这里?
第2章(1)
时光匆匆,距离那个元宵佳节已经五年,郁以乔也长成了十六岁的大姑娘。
比起前辈子,她现在这身皮囊要好得太多,浓眉大眼、窈窕身段,掐得出水的皮肤是用燕窝和珍珠粉给养出来的,三个娘,能补的、能擦的,再贵的东西,都不吝啬花用在她身上,她虽然不算什么名门闺女,却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下,养出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与性情。
她琴棋诗书虽然不是顶尖的,却也拿得出手;歌喉虽然称不上个好字,至少还算五音俱全,发出声音不会秒杀周边生物;但她有臀残、腰残加胸障的困扰,即便有柳盼采这种刘真级教师的调教,还是会把曼妙舞蹈跳成舞棍阿伯,所以柳盼采老早就放弃这个不实想像。
但她最差的还不是舞蹈,而是女红,追根究底,她就是没那么大的耐心,能把衣服缝合起来已经很了不起,还要她在上头绣花,那干脆拿把刀子把她杀了。
这一点,让三个娘着实头痛得紧,可女儿是自己的,再头痛也得把女儿的缺点给瞒着。不过,她的厨艺倒是一日千里,再不是前世那种只能炒饭的功力。
而郁以翔,过去五年是他人生中最亮眼的一段。
在那个元宵夜里,萧景铭领着他到后台说话,他还以为萧景铭有什么私房话要对自己说,没想到他竟是引见少年皇帝给他。
少年皇帝梁琛十二岁登基,由端王、六王爷、王丞相等大臣辅政,熙和六年,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一席欲罢不能的谈话后,他和郁以翔看对眼了,之后在萧景铭的学士府里,两人又见过几面,建立起交情。
过去五年,郁以翔连中三元,今年春闱,皇帝钦点他为状元,直到殿试那天,他才晓得自己口中的梁大哥,竟然是当今皇帝,让他悄悄地捏了把冷汗。
前年,康氏母子、郁以乔和秦宛音三人陆续搬离郁家当年给康氏的宅子。
因为包子店的生意越做越好,需要有人管理,而且若是住在京里,郁以翔访名师、与学子交谊也较方便,加上他和郁以乔的事,两边的长辈心底都有了默契,孩子渐渐长大,总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天天腻在一起,在成亲前多少要避一避,于是康氏在京城购下一间大宅子,带着儿子和家仆搬进去,而怕招人眼的秦宛音三人则带着郁以乔搬回原来的住处。
郁以乔进书房的时候,秦宛音正与周掌柜在对帐。
包子店的盈收让秦宛音手边攒了不少钱,以前她们没想过要赚家底,总想着省吃节用,那些嫁妆足够替她们三个女人送终,可是包子店的成功,无疑给了她们很大的鼓励。
生意越做越有信心,她们再不是无知的女子,她们有见识、有看法,心里有定见,渐渐地,言谈举止间多出几分自信与笃定,那种丰采是慢慢养出来的,没历练过的人,养不出这份沉稳。
曹氏并不知道包子店有一半是秦宛音的,眼看包子店生意越来越好,康氏搬进大宅,出入乘坐的马车豪美奢华,穿戴皆是昂贵的宝石珠玉、绫罗绸缎,且儿子又入朝为官,风水轮流转呐,二房的成功与已经衰败的文成侯府成了强烈对比,族中人又常在底下私语,说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恶人自有天来磨,没有人会一路被欺压到底……这些话让曹氏眼红嫉妒到不行。
不管怎样,包子店已经开到顶了,除了京里,京城外头几个富州县也陆陆续续开了十二家,再开下去,就要抢自己人的生意了,因此厨艺越来越精湛的杨素心提议开一家酒楼。
这个念头已经存在很久,却没付诸实行,这是因为名头上她们都还是文成侯府里的人,哪天若消息传出去,郁家那群吸血鬼不天天上门才有鬼。
直到前年,秦宛音无意间救下周掌柜一命。
周掌柜姓周名易传,四十岁出头,个子高高瘦瘦的,长相斯文,但眉目间有一股锐利精明。
听说他年轻时曾经考上秀才,但后来的科考却屡试不中,二十岁那年他弃文从商,长年在外营商,令他颇有眼界见识。然好景不长,四十岁那年,家逢大变,一把无情火烧掉他的人生。
火是在深夜烧起来的,除了还在外头应酬的他,父母妻儿全没逃过一劫,在为家人办丧事期间,又传来运送货物的船只沉没,多年经营,全付之一炬。
万念俱灰的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城郊,原想跳河自尽的,却让秦宛音给命人救上来。大家好说歹说,劝他珍惜生命,他却仍置若罔闻,一心求死,直到郁以乔冲到他面前怒问:“如果你连死都不怕,人生还有什么好怕的?跌倒了、再爬起来,失败了、再拼点力气走向成功,这样做会比死更困难吗?要是我,不拼搏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
他看着她坚毅的表情,心折服了。不过是个小小姑娘,竟有这般见解,亏他还是在外走踏多年、经过无数风雨的男子,岂能不惭愧?
后来他又听说了秦宛音三人的故事,心想:三个弱女子都能为自己挣出一片青天,难道他堂堂男子就不如她们?他的斗志被激发,枯槁的心死灰复燃。
在休养三个月后,接下掌柜一职,由他出面在京城顶下一间酒楼,挂上招牌“食为天”。
杨素心、柳盼采坚持让女人有机会与男子一争上下,于是征来一批厨娘和女伙计,由杨素心亲自指导厨娘做菜功夫,而郁以乔则训练那批年轻的女伙计,教导她们服务精神,如何引导客人点菜等等。
女人天生吃苦耐劳,而且在这个时代背景下,长期受欺压,因此更加珍惜可以挣得银子的机会,像这样可以不必卖身为奴又能赚家底,大伙儿自然是挤破头地想要进来。
有好厨子、好员工,以及足够的资金,“食为天”开张了。
也亏得周易传本事,居然一个人能带着一票女人做事,还做得有声有色,刚开始郁以乔还担心,一名男人与一群女人共事,会不会磨出疙瘩,幸好只是白白担心一把。
因为周易传的事儿,柳盼采常笑话秦宛音——“姐姐以后没事多出门逛逛,姐姐眼光好,第一回捡了个好女儿,第二次捡一个好掌柜,下回说不准,连皇帝也给捡回来。”
“娘、周叔叔。”郁以乔进屋,屈身一福。
“怎么来啦,三娘给的绣件绣好了?”
“食为天”生意越来越忙,她们怕落下小乔的教养,因此在课业上盯得更紧,不过也幸亏这丫头手脚麻利,做什么都拼着劲头,想和谁抢什么似的,她们都觉得如果她是男儿身,恐怕不比翔儿差半分。
“是。”是做完啦,只不过精致度比大娘做的差一大截,不过没关系,三个娘都是护短的,她做得再差再糟糕,话从她们口中出来,还是比别人家的女孩儿要好上许多。
“你二娘呢?”
“她在厨房做新菜,让我别去闹她。”
“你这张嘴太刁,又老爱指手划脚,确实别去给你二娘添乱。”秦宛音捏捏女儿的小脸笑道。
郁以乔吐吐舌头。她哪里嘴刁,只不过是前辈子让翔的手艺养得太好,至于指手划脚……这点她没话反骏,前辈子她就被嫌弃过什么都不会,意见偏比人家多十倍。
“知道啦。”
“你先坐坐,我与你周叔叔再说几句话就陪你。”
她点头,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待在旁边看着。
周易传望向她。他很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大姑娘,她经常语出惊人,想法见解与常人不同,却让人思索半天后,觉得她说的话句句都是道理。
在生意上,她的意见也常让他倍感惊讶,一个小女孩,竟然能有此眼界?倘若小乔不是女孩子,他定要把人给带在身旁好好磨练。
对过帐后,他向她抛去一眼,刻意扬起音调,指着单子上面的名字说:“大夫人,这些人怎么办?”
“目前饭馆还小,实在用不了这么多的人,也只能同她们道个歉,倘若日后有机会,再请她们过来帮忙。”秦宛音犹豫半晌后回答。
她心底也觉得可惜,她们都是肯埋头苦干的,上回一位没被留用的年轻妇人在见到自己时,竟然下跪,说自己和女儿被夫家赶出来,求求她赏一口饭吃。
她心有不舍,可当场那么多人在看,倘若她点头破例,对别人怎么公平呢?她又不是开善堂的,只好板着脸,悄悄等在路边,让府里下人在她经过时,送几两银子,先助她度过这关再说。
听见周易传的话,郁以乔放下书,却未出声。
周易传见她似乎没有话要说,略略失望,可……他在想什么呢,不过是个小丫头,他怎能期待那么多?他站起来准备告退,她却在这时起身走到他旁边问了。
“周叔叔,没被咱们雇用的人很多吗?”
“不少,有近百名呢。”
“周叔叔,如果记下她们的姓名、住处、年龄、特长、样貌等等,若是有别家的铺子也想用人,咱们是不是可以推荐她们过去工作?”
“小乔心善,想帮她们一把,替她们找活儿?”
“这不只是善心事,是利人利己的赚钱事。”
“赚钱?怎么说?”
“如果我们推荐过去的人合用,那些铺子就得按人头给咱们一点银子,当作跑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