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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佳人  第9页    作者:吉儿·柏奈特

  当这终于结束时,他筋疲力竭地坐倒在一张摇摆着的凳子上,环顾这间小屋,他目前唯一的庇护所。

  他还有其他选择:跛着脚回去葛莱摩,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现在的他太虚弱了,必须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去思索,并让身体复原,拟订计划也需要时间。

  有人想要他死,渴望到试图吊死他。

  目前他会让他们认为他已经死了,至少在他有能力反击以前,都会保持如此。然后他会离开这里,找到那个犯人。他伸出手,摸摸浮肿的喉咙,然后闭上眼睛,因为那里依然疼痛。

  过了几分钟,他睁开眼睛,但不用视觉,而是用身体去感觉,然后以荣誉发誓:他会让做出这件事的人尝到苦头。

  不到一个心跳的时间,他听到她的笑声:像风一样遥远、清晰而洁净。他想应该是从草地那里传来的,声音由打开的窗户冲刷过他,似乎穿透了他的皮肤,带着某种轻柔而自由的东西,和他刚刚所感觉到的情绪完全相反的东西,沉淀在他的体内。光明冲掉了黑暗。

  他站在这里,因愤怒而颤抖,心里计划着复仇,而她却在外面的原野上笑着、唱着歌、喂食野生动物。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怪异的世界——一处介于战场和魔幻森林之间的土地上,这里的事物并不都是外表所呈现的样子,只要许一个愿望,现实就会消失无踪,痛楚也全被快乐所取代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快乐,直到此刻。

  他本来以为她不过是个小偷和半疯的女巫,总有一天会变成古怪的老太婆,只能从将动物锁在笼子里、大男人绑在地上这种事里,得到某种变态的乐趣。

  但证据摆在眼前:在有着这些残疾的情况下,这些动物无法在旷野自力更生。她救了它们,就像她救了他,一个他不太常思及的事实,虽然她一直在提醒他。

  他欠她一笔;她是对的。

  但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注意到这个事实。她觉得有义务救他,就像救那些动物一样。第一次在石圈看到她时,他应该就意识到这一点才对。当他站在森林边缘,靠着树干,无法自制地注视着她时,这个事实又再次击中了他。

  他应该相信自己的第一个反应,因为他的本能通常是对的;但他没有,对被吊起来这件事的怒气,不只夺走了他的声音和骄傲。

  还使他变得盲目。

  鼓起勇气面对野兽需要时间。

  黛琳拾起篮子,挂在手臂上,赤脚走过温暖的土壤,绕过转角,站在打开的门口看。

  他坐在她的凳子上,一只关节泛白的手紧抓着榆木拐杖。

  看来像要杀了全世界的人。

  也许自己不应该松开他,这个想法溜过她的脑海。

  为了祈求幸运,她从一把药草里折下了一根迷迭香,踮起脚尖,伸出手。把迷迭香挂在门口可以驱赶恶魔,因此她插了一根到门框的缝隙里。小心总不会有错,毕竟在她手里没有干草叉或是木棍,只有本能和盲目的信念。

  他似乎连她站在那里都没有注意到,眼光和思绪飘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将篮子从手肘滑到手上,抓着提手,将篮子前后摇晃着,偷偷地准备好。

  她打算要是他食言攻击她,可以用它来丢他。

  但他没有。他抬起头,像是真的很惊讶她站在那里,没有试着说话,只是用充满异常好奇的眼睛看着她,而不是威胁,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她。

  “拐杖好用吗?”她说道,因为沉默比这种愚蠢的单向对话更糟。

  他点点头。

  “那就好。”她走过去,但不敢靠太近,然后把篮子放在桌上,抓起药草束,越过房间到一个雕刻盒子旁边,拉出一个小亚麻线球。

  她用线绑住药草束,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视线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的眼睛像是火一般爬上她的背,因此她开始哼唱一个小调,假装没有注意到他正瞪着她。或即使她注意到了,也没有被影响。

  但内心里,她的情绪混杂着:恐惧、紧张和一种无以名之的感受在腹部翻涌,像是打算一飞冲天的蜂鸟。

  她低头瞪着线球,她没有刀子可以割断它。

  但常识告诉她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刀子藏在哪里,因此她将线球举到嘴边,用牙齿咬断。完成绑药草的工作后,她又量了一段有一臂之长的麻线,用牙齿夹住,然后用力拉。当它没有断时,她用力咬了又咬,但它仍然没有断裂。

  为什么每当她希望线断掉时,它就坚固得很,而当她希望它不要断时,它却总是断掉呢?

  她不停拉、扯、咬着它,并用眼角注视着他。

  他站了起来。

  她嘴里咬着线,抬头看。

  他一手拄着拐杖。

  她的呼吸卡在胸口,看着他一跛一跛地走过房间,从藏刀子的地方抽出小刀,仿佛刀子是他藏的。

  她惊讶得无法动弹,连一步也动不了。

  他转身,手里拿着刀子,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的心脏跃上喉咙,无法呼吸。她是呆子!

  此时他抬起头,突然停止移动,专注地看着她的脸。

  她感觉到血液往脚底流窜,怀疑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感觉到的事。

  他迅速反转刀子,刀身抵着掌心,刀柄向外,朝向她。显然,他是打算把刀子拿给她,接着他又蹒跚地多走了几步。

  她猜想要是他打算割了她的喉咙,早就这么做了。然而,从她的表情或其他地方,他知道了她的想法;无论究竟是如何,她都感觉到不舒服。她宁愿他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刀子,仿佛她的心跳没有加速,膝盖也没有僵硬,然后割断绳子,把药草束放到一边,按着又割了一段麻线。

  至于他只是偏着头继续看着她,像动物想要知道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时会有的动作。

  “我已经绑完药草了,”她多此一举地解释道,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以及他的凝视。“这个……”她举起另一条线。“……是用来抓蚊蝇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稳沉静,可耻的是:她内心真正的感受并非如此。

  为了安全起见,她依然把刀子紧抓在手里,转过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装着水和蜂蜜的陶罐,然后把绳子浸到里面几分钟,让它吸饱水分,再拿起来,检查上面的蜂蜜。接着,她走到房间中央,用一手将那个会摇晃的板凳拖到屋梁底下。

  她开始爬到板凳上。

  他发出暗哑的声音,摇摇头。

  “怎么了?”

  他指向板凳,一手放在上面,让她知道那有多不稳。

  像是她不知道它会摇晃似的。他以为她那么笨吗?很早以前她就学会要怎么在上面取得平衡了,这也是唯一她能碰到高处的架子和屋梁的办法。“我得用凳子才能把这根线绑到那里。”她指向绑捕蝇绳的地方。

  那是屋梁上的一根小钉子。要是他认为她现在站在板凳上很危险,他应该瞧瞧那天她试着钉这根钉子的情形。她跌下来两次,好几天都要跛着脚走路。

  她看到他困窘的表情。“我要把这根绳子绑到那上面。”她又解释一次,一边挥舞着那根沾满蜂蜜的线。

  他瞪着屋梁上的钉子,然后眼睛转回她的脸,摇摇头。

  “我告诉过你,这根线是为苍蝇绑的。”她重复一次,当他蹒跚着靠近时,试着不让自己逃走。他停在距离自己不到一臂之遥的地方,瞪着她,仿佛她应该要读懂他的思绪一样。

  “苍蝇和蚊子会飞到线上,然后黏住,”她简单地解释道。“然后我会带它们到户外放生。”

  他先是盯着她不放,然后微笑,事实上,是露齿笑了起来。

  现在他只要用一根老鹰的羽毛就可以把她撂倒。她的惊讶必定显露在脸上,因为他开始大笑。

  笑声混浊而厚重,仿佛他是在水面下笑似的。地似乎和她一样对从喉咙发出的怪异声音感到相同的讶异。他静了下来,举起手摸摸脖子,似乎这才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们俩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摸着脖子上的红色勒痕,而她则是瞪着它。

  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每样东西都是熟悉的:所在的小屋、土墙、金雀花和石楠编成的屋顶。这里是黛琳唯一知道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它仍然和以前一样。同样的鸽子和麻雀在窗边啁啾着,苍蝇依然在头顶的蜂蜜线附近嗡嗡地飞着。

  但一阵柔和的风吹起,让外面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穿过打开的窗子,轻抚过她的头发,让她的嘴巴变的干涩。她可以品尝、闻到秋天的气息,干燥的空气代表季节转换的奇异香味,但空气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不只是季节在改变,现在还有其他改变正在进行,此刻就在她身上。

  大部分的情形,她都一直要到事后,才会发现一切已经有所不同。她会突然抬起头,看到事物已然全非。

  但有时候,像是现在,当她只是希望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勉强在这个不容易保持沉静的世界里,维持一种安静的存在时,就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一些她无法确切描述、掌握或控制的事,然而她可以确确实实地看到这些改变的发生。

  她知道自己仍然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命运有它自己的意志,而只有笨蛋才会抵抗日月运行的法则、自然、宿命和上帝的安排。但她知道,非常清楚自己的生命将从此不再一样。

  而她知道:现在就是这些时刻的其中之一。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种莫名的情绪悬宕在两人之间。他的手依然摸着喉咙,几乎像是不敢放开。

  一个骑士会害怕?愚蠢的想法,但她确实可以看见他的恐惧,充满在他的眼中。突然间,它就在空气中,在彼此之间绷紧,那尖锐、明显的恐惧。

  她看过许多受伤的动物,很清楚恐惧是什么样子。她伸出手,碰碰眼睛附近的疤痕。恐惧是她居住在森林里的原因,躲开人们毫无理由便做出残酷行为的世界。

  在这个人所遭遇过的一切——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名骑士——她知道他有足够的理由和她一样害怕,和那只被截断后脚、留在森林边缘的陷阱中的兔子一样害怕。

  “我很遗憾。”她说道,将手从脸上放下,虽然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希望她刚刚说的话可以安慰他。

  他点点头,用温和的眼神伸出手,掌心朝上。

  她瞪着它,皱起眉头。“你要什么?”

  “线。”他清晰地低声说出那些话。“线给我。”

  洛杰看着她张大嘴巴,倒抽一口气。她摇摇头,以为刚刚自己幻想听到他说话,然后朝他皱起眉头。

  “你可以说话了。”

  “用很小的声音。”他继续将手伸直,等她把绳子递给他。

  她的视线从他的脸往下滑,瞪着他的手,然后开始将线递给他,但当他的手靠近她时,她攸地将手收回。

  “我不会用那个将你勒死的。”

  她的下巴防卫地抬高。“当然,我也没想过你会这么做。”她轻易地将线递给他。

  他们俩都很清楚她刚刚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了解自尊,也决定尊重她。

  “会痛吗?”

  “什么?”

  “说话,喉咙会痛吗?”

  “不会。”他轻而易举地举高手,把她的捕蝇绳绑在头上矮梁的钉子上。

  那只猪走了进来,鼻子朝地,闻着地面,然后走向她,在裙边喷着鼻息。

  “出去,小猪!”她朝那个东西摇摇裙子。“这里没东西给你吃。”

  那只猪抬起头,仿佛真的知道她在说什么,然后转过身,低下头。

  “我说出去。”她指向打开的门。

  那只猪抬起眼睛,发出像是抗议的鼻息声,一边慢慢地踱步出去,但不久便停在门边,用傻气的悲伤眼睛回头望。

  她朝那只猪摇摇手指,而它终于放弃,消失在门口。她是个奇怪的小东西,独居在森林中,只和有如她的孩子的动物为伴。

  她跟着他移动,但他注意到:她仍然在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条手臂的距离,并且机警地看着他。

  “我希望我可以碰到这些屋梁,”她声音中的敬畏让他低下头。她叹口气,像是他妹妹说到她们的梦想或希望时会做的那样。“我一直希望能长高,跟古代女战士一样高。”

  “那样你就可以穿上锁子甲,并且……”他停下来,润润喉咙,然后补充道:“挥舞长剑?”

  “不,我不希望伤害任何东西。”

  他想要提醒她曾经朝他挥舞过干草叉,但又决定不要。这牵扯到逻辑问题,而他有妹妹,很清楚这种状况。何况,这个用干草叉威胁他,却不愿意伤害一只苍蝇的女人没有任何常理可以解释。

  “那我就可以不用踏在一堆石头上,就可以摘到长在最高处的果子。我不知道摔进树丛里多少次了,只因为我想摘那些最肥美的果子,你知道,最靠近太阳的水果长得最好。”

  他发现自己在想像她,这个娇小、挥舞着干草叉、虚张声势又心地善良的女人摔进树丛的情景。

  “要是我很高,就会有够长的手臂可以梳头发,不用把头发扭过来。”她抓起一把令人赞叹的头发,将顶端拿到眼前,瞪着它,然后又放掉,看着东边的墙壁。“我也可以碰到那边最高的架子。”她转过身,“也可以更快爬到马儿背上。”

  就他的记忆所及,她爬上那匹阿拉伯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你的身高刚好是女性该有的高度。”

  “你说得倒容易,你这么高。”

  “我是男人。”

  她看着他皱眉。“什么法律规定女人应该比较矮?”

  “规定男人应该比较高的那一条。”

  她的眼中不再充满渴望,奋战的精神又回来了。她抬起下巴。“那为什么男人应该比较高?”

  “好保护女人,男人无法保护一个女巨人。”

  她将手插在腰上,发出一个很可能是轻蔑的声音。“她可以保护自己。”、

  “如果既没有女人,又没有土地,那我们骑士要为何而战?”

  “你们可以保有你们的土地。”

  “是没错,但我们觉得为了女人肝脑涂地有意思的多。”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破碎,而虽然粗哑,但几乎正常了。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他可以感觉到她正看着他,用眼睛打量着他。

  “你在开玩笑,英格兰佬。”她似乎吃了一惊,仿佛刚刚才领悟到他一直在戏弄她。然后她微笑了起来,那个微笑让她的脸颊变得温暖,呈现粉红色。

  他像是肚子被揍了一拳:那张嘴,老天,她有着多么美的微笑呀。他冻结在原地。要是他的声音没有哑掉,现在也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瞪着她,让她的微笑消失,变得非常不自在。她伸出手,摸摸青肿的眼睛,试着隐藏身体的一阵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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