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雁是谁?”
谁找她?猛一回神的成语雁连忙佯装将卡在石头缝隙的枯叶拨出来,很自然的起身,勤奋地扫呀扫,尽她三等丫头的本分。
低调做人,低调做人,她低调到“没听见”柔得似水的娇嗓,专注干活,不让人找到一丝错处。
“她是语雁。”
好几根食指同时一指,没法装聋作哑的成语雁一脸茫然地四下张望,憨实中带着几分纯朴的笨拙,不太有杀伤力。
“你是成语雁?”
问话的女子秀发如云,粉腮似怒放桃花,笑露编贝白牙,恰如那翠绿的扬柳拂过青青河畔。
“呃!我是,姊姊找我有事?”她没做错什么事吧!
从眼角余光一扫,她不意外的瞧见好几张幸灾乐祸的脸,似在等着看她出错,落井下石的嘲笑一番。
“你就是成语雁?”来者似乎不敢肯定,眼中明显地露出一抹怀疑和困惑,妩媚的眼儿上下打量。
“这位姊姊,我没有偷懒,我在打扫院子。”被这样盯着看,她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怎么会是你?”一点特色也没有,很拙很呆的村姑样,没半点伶俐劲,完全找不到值得一说的灵性。
这是什么意思?
被人当兔子盯着的感受很怪,成语雁觉得自己快被宰了,做成红油兔肉或酒酿兔肉,对方正在考虑从哪里下刀似的。
“好吧!你跟我来。”她像是彻底失望,神色不解,而后轻叹一声,轻摇簪上赤金芙蓉步摇的螓首。
但是只要心细的人不难发觉,她显然很愉悦的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神色换上和煦笑容,眼神中也多了一丝柔和。
或许是她认为毫不出色的小丫头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憨憨的模样倒是讨喜,人老实好拿捏,和她们几个长得娇美的姊妹一比,简直是地上一坨泥。
“跟你去?”成语雁犹豫了一下,面色惶恐。
“怎么,还怕姊姊吃了你不成?”她掩唇轻笑。
“这位姊姊,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我又要受罚了?”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很像没见过世面的仓鼠。
又?看来她被罚怕了,草木皆兵。“是好事,还有,我叫琢玉,以后叫我琢玉姊姊。”
成语雁知道她是四个玉当中的一个,她见过,但不晓得是哪一个,三等丫头和一等丫头的差距有一条河那么宽,平常根本聊不到一块,只有仰望的分。
“好事?”为什么她心颤颤地。
“不要多问,从今尔后,你要一如往常的多做事,少开口,不该你插手的事就躲得远远地,梨花院有梨花院的规矩,阶级分明,别多做妄想,抢姊姊们的活。”琢玉话中有话的交代,暗藏含意。
可惜她遇到的是一头牛,对牛弹琴白费劲,听得满头雾水的成语雁从头到尾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抢姊姊们的活?她干得最多的不就是洒扫、浇花、捉虫,哪有能耐给主子倒茶、熏香、铺床。
“琢玉姊姊,你要带我去哪里?”
这方向好像是主子的书房。
“没人知会你吗?”琢玉用防备的眼神看她一眼。
“嗄?没有。”她现在还是万分疑惑。
亲和的眼中无意间流露内心鄙夷的真实想法。“也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居然从粗鄙的三等丫头中提拔你,姊妹们还在猜测你的容貌是一等一的好……”没想到是普普通通的一张脸,连她们姊妹的一半姿色还不到。
琢玉是瞧不起被擢升的小丫头片子,能升上一等丫头的大丫头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实力在,而且多半是家生子,有的是府中管事的女儿,或是夫人陪房的女儿,几乎都是家里人在牟府身居要职,唯有成语雁无亲无故,单身入府,签的还是十年的活契,迟早要被放出府,和府内的人不是一条心。
不是同类便是异数。
人的想法非常奇怪,若非和自己相同的便会产生排斥,不由自主地想将这人挤开,成语雁就是这样被孤立的,再加上她又是乡下来的,旁人都不想和她靠近,怕沾上她一身土味,久而久之她便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才会遭到众人一起欺负。
“我长得不好看,琢玉姊姊才是美人。”还好爹娘没给她生张花容月貌,要不然光是妒嫉的眼光就足以杀死她。
在牟府三年,她了悟得最彻底的是不要生得太好,因为人一貌美便麻烦多,很多不必要的困扰也会接踵而来。
在梨花院还好,向来不重女色的大爷从来不向身边人伸手,即使丫头们春心荡漾,有心自荐枕席,可他依然还是无动于衷,秉持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好习性。
但是二爷牟长柏的秋居院却是大大不同,那院子只要稍具姿色的丫头,他很少没碰过的,正妻未娶已有五个通房、三名小妾。
好在他也只有好色重欲为人诟病,还不到眠花宿柳,浪荡成性的地步,府中的玉石生意他插不上手,倒是可以收收地租,管理管理城外几百亩土地,负责春耕播种,秋时收粮上缴,没整日游手好闲,挥霍无度。
不过牟府的丫头私底下也争得很厉害,不论跟了哪个爷儿,日后都是吃香喝辣、被人侍候的半个主子,因此互相暗使绊子的事并不少见,尤其容色越美者越被仇视。
成语雁记得和她一同入府的还有一个叫莲儿的丫头,比她大两岁,生得白净貌美,眉秀眼俏,丽质天生,好不动人,眼一笑就生媚,让人一看忍不住就跟她笑了。
只是半年后,她被发现飘在荷花池里,已经断气了,众人均指称她是失足落水,这事因此不了了之,以意外结尾,没人再过问,只送了二十两银子给她家人当补偿。后来有传闻说是某个貌美的丫头下的狠手,将她推入池中致死,只因一府难容二美,真真是蛇蝎心肠。
听她看似真心的吹捧,自认貌美的琢玉虚荣地抬高秀美下颚。“真正的美人你还没见到,等你见了掬玉姊姊、洗玉姊姊,包管迷得转不开眼。”
“真的,我也能见她们?”成语雁表面欢喜,内心很不安。怎么突然和四个玉扯上关联,会不会有事?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栽了两棵百年银杏的书房,每走一步,脚步就沉重一分。
“呵呵……你也是大丫头了,往后相处的机会多得是,到时你早看晚看,看到生腻。”说到大丫头三个字时,琢玉脸上闪过忿然,还有打骨子里生出的嫌弃。让她和个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丫头共事,太羞辱人了。
“什么?!”脚下一踉跄,她差点跌成乌龟贴地。
“别兴奋过度,侍候主子的活不是每个人干得来的,你就在一旁看着学,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因主子的另眼相看而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一屋子丫头还轮不到你。”她先给了下马威,警告新来者要恪守本分,勿做飞上枝头的痴心妄想。
“真……真的是我吗?是不是搞错了……”成语雁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脑子一片混乱,耳中闹烘烘的没听见琢玉说什么,只是手心都出了汗,慌到想拔腿就跑。
别人眼中的大馅饼,在她看来无疑是一场灾难,她对自己的要求其实很小很小,攒够银子赎身,再找到同样被卖的弟弟,两人买块地,盖座农庄,回归幼时平淡的生活。
她没想过要当大丫头,对她来说责任太重大也太出风头了,在府中的地位越高,接触的贵人也越多,要是她一不留神冒犯了其中一位,那就是飞来横祸了。
低调、低调……她的低调做人真是笑话,明明已经很安分,不做冒头的事儿,为什么还是会有意外,突然天外飞来好大的一块石头,砸得她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你叫成语雁,那就没错。”她也希望是弄错了,四个一等丫头中又多出一个,平白挡了她们的道,任谁也不痛快。
佯装落落大方的琢玉将成语雁带到书房门口,没有主子的允许,丫头、小厮是不得入内,她也不叫成语雁进去,直接往门旁一站,神态恭顺的站得笔直,双目低垂。
不知所措的成语雁看着不再理会自己的琢玉,有些局促地想从琢玉的表情看出什么,可是琢玉存了心要看她笑话,让她知道就算她当上大丫头,在她们玉字辈的眼中仍是踩在脚下的小虫,看她还敢不敢有非分之想。
“进来。”
在成语雁的心七上八下之时,门内传来低哑的男声,有点淡漠,略含威压。
手在打颤,她轻轻地推门。
很轻、很轻的脚步,像地上倒插了一排针,她走得战战兢兢,几乎是踮着脚尖,怕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走到桌案前,她很自觉的准备跪下行礼。
“我让你跪了吗?”
跪到一半的浅蓝色身影忽地僵住,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的曲着身,她不敢抬头看坐在黑檀雕三仙翁书桌后的男人,很慢很慢的将背拉直,两眼看着脚前的青玉地板。
不跪要干啥?成语雁很想这么问。
“把你那一身死鱼蓝换掉,一会儿到针线房量身,多裁几身不伤眼的衣服。”他身边的人岂能穿粗布棉衣,就算没有好容貌也得穿得光鲜亮丽,好的衣裳能衬托出人的绝品光华。
“是的,主子。”有好衣服穿她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侍候,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用理会别人的碎嘴。”她是破例升上来的人,难免会有些闲言闲语,世上从不缺爱道人是非的贼婆娘。
“跟在主子身边?”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她只有一条命,禁不起吓呀!这等好缺她承受不起。
“怎么,不乐意?”她还敢摇头不成。
“不……不是,主子看得起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可是奴婢只是个扫地丫头,不太会侍候人,几位姊姊比奴婢能干多了,不会给主子添麻烦。”烫手山芋赶紧扔掉。
跟着主子就不好常常出府了,逢七一休的假等于没有了,还得时时提着神候着,以防主子召唤。
成语雁想的是没法随心所欲的赌石,原本一个月还有三次出府机会,若是跟了从早忙到晚的主子,别说去赌了,连石头也摸不着啊。
赎身的银子她是攒够了,但是她一名小孤女,离了牟府就什么都不是了,少了这棵大树的庇护,身怀银两的她走到哪里都无法安生,若被人盯上了,恐怕求助无门。
所以短期内她还不会赎身,背靠大树好乘凉,等她手上的银子再多一点,和失散的弟弟团聚后,用他的名义购地置产,到时再离开重新开始新生活。
第4章(2)
“我不怕麻烦,还有我允许你以‘我’自称,不需称奴婢。”一口一个的奴婢,听来真刺耳。
“咦!”她惊吓,一脸错愕。
“咦什么,有人喜欢当奴才的吗?”她还是理直气壮的瞪人比较可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大胆模样。
“可……可是奴婢……我就是丫头呀!打了契的奴才。”
男子发出愉悦的低笑。“小丫头,你的脚伤好些了吧,不会再像狗一样见人就咬,把好人当居心不良的歹人。”
“你怎么知道我脚受伤……”啊!等等,这戏谑的声音好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成语雁悄悄的转动脖子,以眼角偷瞄,一张清逸俊雅的面容映入眼中,她当下身子一直,大呼出声。“是你”
“是惊恐还是惊讶?”
她可以不回答吗?
难怪李嬷嬷会放她三天假养伤,说是上面交代的,诚惶诚恐的神情让她也提心吊胆好几天,想着上面是谁,为何知道她伤了脚,还善心大发地给她休养的时间,不用担心行动不便而没法干活,遭人逮到话柄被欺负。
那几日她简直是坐立难安,万分惊恐是“屠杀”前的平静,她一直看着门口,忧心会有人冲进屋子,对她又扯又拉地说上头弄错人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凭什么当起大小姐不做事。
好在三天时光风平浪静的过去了,拿起扫把的那一刻,她像是牢里放出的囚犯,松了好大一口气。
没想到更大的惊吓还在后头,把她吓得如遭雷击,舌头打了十八个结,说不出话来。
原来坚持送她到医馆的坏心大爷竟是牟府主子!
“怎……么会是你?”
“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这不像你,你瞪起人的样子我还记得牢牢地,可真吓人呀!”看她难以置信的睁大黑亮眸子,牟长嵩被逗乐了,趣味横生的勾起唇。
“我……我哪有瞪人,是你看错了,我一向最温良恭顺了,是当丫头的典范,从不和人红脸,大声小声的失了本分。”她睁着眼摇头,矢口否认。
“喔!原来那一天痛得哇哇大叫的小丫头不是你呀!我这双鹰目未老先花了,看来得找个大夫瞧瞧。”敢在他面前说瞎话的人并不多,她倒是好胆色。
牟长嵩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而觉得装腔作势的小丫头挺有趣的,她像一块从老坑挖出的璞石,让人期待将她剖开,看看里面是水头佳的玉石,还是冥顽的石头。
以他识玉的眼光,这是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雕出好模样,她还有待磨练。
牟长嵩是以栽培后辈的心态想让她发光发亮,不希望她成为赌石界另一名光芒殒落的赌徒。
只是他会对她多点怜惜,不会如对待糙汉子似的严格要求,毕竟她是姑娘家,年纪还小不够老成,还无法应付赌石界的残酷。
成语雁硬着头皮,装出奴婢的神态。“主子要找哪位大夫,我马上去找来,有病不能拖,拖久了会成痼疾。”
他一听,气笑了。“你倒是个好丫头,我随口说说你就记在心里,不如找仁心堂的华大夫,先治我的眼,再看你的脚,看是谁的身子出了毛病,爷儿是宽宏大量的主子,你的诊金由我支付。”
“……坏人。”刻意捉人痛脚。
蚊蚋似的嘀咕没逃过他双耳,弯成月牙的双眸漾着笑意。“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大声点。”
她哪敢当面说主子的坏话,有几分憋屈地由眼皮子底下睨人。“我是说主子英明神武,俊逸非凡,伟岸挺拔,是天地间的大好男儿,神仙来投胎都没你的好福气。”
人在屋檐下,那颗头抬不高呀!只好应景地说两句谄媚话。成语雁觉得大树底下好乘凉是没错,但也要提防树上掉下几只恶心人的小虫子才行。
他被夸赞得有些飘飘然,她取悦到他了。“好吧!看你挺合我眼的,给你一份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