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乖巧什么呀?!那只蟹将快摸上她的臀去了!
「脖上挂的珠子是啥?龙骸城之物?!」虾兵眼尖,看见藏在襟口内的避水珠,如获罪证一般,声音高扬。
「不是,这是我的珠子……」凤仙本能用双手护拢避水珠。
「拿下来我看看!」这种态度,一定有鬼!
「不能,拿下来我就不能……」
虾蟹两将哪肯听她说完,动手要抢。
「住手!你们做什么?!」雯鳐喝止声来得及时。
若她再晚一步,不但凤仙避水珠遭抢,后果不堪设想,连那两只一脚踩上了奈何桥而不自知的虾蟹,恐怕也将死于非命……窗外,狴犴的右手,满布沉铁色的鳞,抬在半空,蓄势待发。
连手也……
狴犴瞪着那只手,指尖还凝聚杀气,他握手成拳,掌心一阵又热又刺。
「我们奉命来盯着她,看她离开龙骸城。」虾兵说。
「还怕她手脚不干净,取了不该取的东西。」蟹将也补充。
雯鳐好气恼,夺回虾兵扔在脚边的彩帔。
「也不该这么无礼!再怎么说,她是个姑娘,哪容你们上下其手、胡摸乱碰?!你们要看她离开,随便,到房外等着去!」
虾兵蟹将相视,不想多生事端,忍住不回嘴,摸摸虾须,退了出去,守于房门口。
雯鳐拂净彩帔,为凤仙披上,一一扣妥襟结,理好皱痕。
「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别同他们生气。」见雯鳐气愤不休,凤仙反过来安抚她。
雯鳐叹了口气,「姑娘今日真的要走?」
「嗯,也不好多留。」
「离开龙骸城后,接下来的打算是?」
「回凤族,回我该回去的牢里。」凤仙连稍稍的迟疑都没有,回答得坚定、笃定。
「你要回去受罚?」雯鳐讶问。
「他们没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领罚。之前逃狱,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是清白的,现在……是该回去的。」
「回去了,就得关上一辈子,你要不要干脆找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过日子?」雯鳐不忍,遂如此提议。
回去了,下场一清二楚,没有转圜。
既然,好不容易逃出来,又何必自投罗网?
虽然不够光明磊落,总比一生受困于地牢,与阴冷黑暗为伴,来得要好。
「不可以。」凤仙螓首一摇,「我不可以这么做,误认自己遭冤而逃,与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样的,前者情有可原,后者厚颜无耻,有违凤族族训,所以,不可以。」她还能面带微笑,语声轻却有力说道。
看完水镜那日之后,凤仙变了。
变得不爱哭,变得坚强,变得连笑……都好累的样子。
「姑娘真傻……」
雯鳐曾到凤族——目的是扮演好「凤仪」,不露破锭,好骗过凤仙——与凤族人短暂相处过,凤族人都有颗死脑袋,根深柢固的观念一旦成形,便难以扭转。
「龙子妃们恐怕无法来送行……」雯鳐口吻为难。
雯鳐方才在途中,撞见四龙子阻止四龙子妃出房,其余几位,情况应该相去不远吧。
「不……大家都别来,我觉得好丢脸,不知如何面对她们,请替我向她们道谢……还有,道别。雯鳐也别来,让我自己走。」凤仙脸上充满羞惭,眼眶泛有水气,薄薄氤氲,但没有凝成泪珠。
她不哭,她没有资格哭,因为太过可耻了,加害者哭什么呢?
她若哭了,失去性命的凤仪,心中的不甘,又该如何发泄?
狴犴看着这般的她,脆弱的坚强,强忍的懦弱,还有不原谅自己的罪恶感。
他宁愿她哭,疯狂失态地哭,像之前那样泼洒泪水,至少,可以控诉她虚伪可憎,用眼泪当武器,企图营造荏怜假象,而不是眼前……无泪可流的这一个。
「雯鳐,你介不介怀……怕我这罪人之物,会带给你困扰?」
「嗯?姑娘怎么这般问?」
凤仙取下发髻上的金凤篦,「我想把这支凤篦送你……这是我学会换形时,族长送我的『成人礼』。」变成人形的赏礼。
「这太贵重、太具纪念价值,我不能收。」雯鳐立即摇首婉拒。
「这是我仅有之物,谢谢你照顾我。你若不嫌弃就收下,要是真不方便……」也不勉强。
「我不是嫌弃,而是它对你很重要吧?」
「我用不着了,在牢里,簪不簪它没有差别,黑漆漆的,谁也看不到。」凤仙瞧得出来,雯鳐的迟疑不为嫌恶。
她感激她,在此时此刻,还愿意给她温暖,仍肯赐她友情。
凤仙将金凤篦置入雯鳐掌内,再合掌,包握她的手。
「……还好,那时没伤害你,还好,狴犴及时出手阻止;还好……若伤了你,我一辈子良心不安,会恨死自己。」她真诚说着,脸上笑颜若哭。
「姑娘……」雯鳐哭了,泪水滑下,哽咽,不过,她很快找回声音:「我也回送你一样,你说牢内黑暗,我这儿有颗海明珠,夜里能发光,你带着,把黑牢照亮。」
「这不好……我不能拿城里之物……」
「这是我的东西,我爱送谁就送谁!凭谁来管?!」雯鳐扬声,故意说给门外虾蟹听。虾兵蟹将默不吭声,无法多嘴。
雯鳐补上一句,似嗔、似威胁:「你不收珠子,我也不收凤篦哦。」
凤仙鼻儿酸软软的,心却热呼呼。
收下雯鳐的礼,感动了讦久,想像着,掌心间这小小的光亮,将化为星辰,在黑阒牢中陪伴她……
凤仙无语凝咽,惹来雯鳐破涕为笑,按按凤仙的手,雯鳐又说:「我再送你另外一样东西,别急着拒绝,不是真的『东西』,我同你说件事儿,我觉得……比起收到海明珠,你还会更开心。」
凤仙瞠着乌灿的眸,不解觑她。
「那一日,七龙子领着我,前往凤族……」
那一日,狴犴将雯鳐带往凤族,向凤族长老说明来意,无可避免地告诉了他们,逃出暗牢的凤仙,正在龙骸城作客。
凤族人一听,无不咬牙切齿,个个义愤填膺。
「她竟然逃到龙骸城去?!凤明、凤德!找几个能潜海的人,逮她回来!」长老们中气十足,吼得很响、很威严。
「稍慢。」狴犴语气淡淡温醇,与凤族人的暴躁火气,天壤之别。
「这事不能慢,被罪犯逃出牢去,百年没发生过一件!」
「我所言的来意,长老没听清楚?」还是光听到「凤仙」两字,理智和注意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呃……」是有点忘了。
「她在龙骸城内,并无再逃的迹象。她认为蒙受冤屈,抱着洗刷罪名的干劲,才前往龙骸城,找我讨公道。」狴犴平缓叙述。
「真是太失礼了!还敢质疑龙子本领,是我们教导无方,在此向龙子致歉。我们把她捉回来后,一定好好惩处她!」
雯鳐似乎看见狴犴皱了下眉心。
「她某些说词煞育介事,加上态度磊落,仿佛真有蹊跷,我决定试她一试,厘清当中的矛盾,这便是我今日前来的用意。」言谈之间,狴犴并未泄漏过多私绪,仍是儒淡温浅。
「原来……龙子也有出错的疑虑?对自己指认过的凶手,产生不确定?」一旁,窃窃晒笑。
「当初指认凤仙时,那种自信满满哪去了?」
雯鳐瞪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儿站有八九人,却不知哪几个口出酸语。
狴犴毫无动怒迹象,比起方才,长老那句「我们把她捉回来后,一定好好惩处她」,还换来他的蹙眉,反倒旁人对他的嘲讽,他恍若未闻。
「央请长老暂时将她交予我,不派追兵缉捕,待查明疑云,我会亲自给凤族交代,把她带回。若当年是我出错,我难辞其疚,送她回到栖凤谷时,亦愿自请其罪。」
反之,狴犴却只字不提。
「既然龙子开口了,当然是没问题。」凤族长老不会不卖他面子,再怎么样,交好总比交恶强,只是心里很困惑:「是说,龙子心里认为,自己有错判的可能吗?」
狴犴静默良久,才回道:「心里,并不认为错判。」
「那何必浪费时间……」
「也不想……有丝毫的可能,冤枉了她。」狴犴又说。
信与不信,在心中拉扯。
每当要信了她,獬豸的特殊血脉,就会狠狠敲醒他。
每当不信着她,又好似听见自己责备着自己,瞧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她茫茫待援的声音.怎还能一口咬定她是凶手?
也不想……有丝毫的可能,冤枉了她。
「龙子当时的神情,你真该看一看。」
雯鳐说出这段过往,本是想令凤仙开心,让她知道,狴犴待她并非完全无情无心。
可惜,凤仙听罢,心中灰蒙蒙,只有一个念头……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你要与七龙子道别吗?」
很想,非常想,无比心痛的想。
这一走,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呀……
她怎可能不想?
但不能。
凤仙激烈摇头,长发散乱。
「不,我最无法见的,就是他。」
她没那个颜面,而他,也不愿意吧?
她做过的坏事,多少传入了他耳内,他却不曾来质疑她、来斥骂她。
可见,他连瞄她一眼都不肯。
不见她也好,她真不知道该端出何种神情,面对他……
只是,好遗憾,回到暗牢之前,失去所有光明之际,不能将他的身影、面容,好好重温一遍。
不然,就有更多回忆,能带入牢内,细细回味。
这回,她在牢里,不会再骂他,她只会……
想他。
第7章(2)
「喂,是要相送多久?!我们两只不是闲闲无事,跟你们这么耗上了。盯着她离开后,我们还得去巡逻!」房外,蟹将不耐烦嚷嚷。
雯鳐正欲顶话回去,凤仙阻止了她,轻轻摇头,不让他们再起冲突。
「我确实该走了,再晚些……我怕在海里迷路。」凤仙一笑。
海,太宽、太广,东西南北全生得一个模样,若离开龙骸城,没了光,要茌海中找到路,不是容易事。
「我送你一程。」起码雯鳐是海城人,对海的熟稔远胜过凤仙。
「不要,不要害我舍不得走。」凤仙背过身去。
雯鳐眼眶红着,默默滑下一串泪,凤仙举步朝虾兵蟹将走去,不容自己迟疑。
「保重……仙儿。」
这一声「仙儿」,使凤仙停步,讶然回首,雯鳐抿着唇,已经泣不成声。
千言万语,这声「仙儿」,尽数囊括。
凤仙绽放笑颜,甜如糖蜜,忍住想回身拥抱雯鳐的冲动,也忍住泪意,离开房门,心满意足。
这一趟来到龙骸城,虽然真相令人难过,但幸好来了,才能得到这么多、这么美好的回忆,带进牢里,伴她度过漫漫岁月。
凤仙虽有遗憾,但不后悔。
别了,龙骸城。
别了,狴犴。
那抹身影,落寞、孤独,远扬离去,已是数日之前的情景。
她太微不足道,来与走,激起的涟漪,短而易逝。
几日过去,无人再提及、无人再想起、无人再评论着,她的心狠手辣。
平和,才是龙骸城的原貌。
「七龙子,您近来婉拒了仙界请托,不去替他们判案,龙主问,是不是身体有恙?需不需唤魟医前来,替您诊诊?」
雯鳐奉来茶沫,也奉上关怀。
「只是没那兴致。」狴犴意兴阑珊,手上书卷暂合,端杯就口,目光被微微的光芒所刺。
澄黄的、碎灿的,来自于雯鳐发髻间那支金凤篦。
它舞动双翼,薄平的佥片,组成一根根的羽,鲜活,细致。
狴犴望着它,眸子不眨。
他一直觉得……它很像鸡,喙尖羽蓬,再配上黄澄的金子色,多似雏毛未褪的稚鸡。
有好几次他都想坦言,也几乎能想像,有人会发出强烈抗议,嘴噘得半天高,用软绵绵的声音,说……
我是凤凰,不是鸡啦!
「那支凤篦……」
「是凤仙送我的。」
「不适合你。」味道不对。
金鸡……金凤篦还是配那只凤精,小小的脸蛋,圆圆的眼,说起话时,螓首微晃,篦上的翅跟着飞舞,仿佛活了起来。
说得真狠。
雯鳐苦笑,但无法反驳。
海城有海城的衣着、发髻、打扮,她佩戴金凤篦确实突兀。
「雯鳐不怕龙子生气,有话便直说了。虽然,众人对凤仙不谅解,但我纯粹以相处过后,凤仙给我的感觉,我所看见的她……我真的不认为,凤仙那么坏。」
雯鳐娓娓而道:「她很单纯,也没有心眼,像个可爱的妹子,我无法讨厌她。她送我凤篦留念,这心意我希望能时时记着,将凤篦簪起,算是怀念凤仙……」
「我并不是要你别簪。」狴犴没这么独霸,不会干涉。
只是实话实说,不适合,非常的不适合,而且……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凤篦的正主儿。
明明离开了,身影和面容也该随之淡化,却留下一支凤篦,赌物如见人……阴魂不散。
「凤仙应该回到栖凤谷了吧?……不知有没有遭受为难?」雯鳐看杯已见底,又动手斟满,嘴上喃着,忧心忡忡。
「她一回凤族,就要关进牢中,终身监禁。凤精的寿命不算短,代表着凤仙得吃那么久的苦……」雯鳐又是一叹。
「斟完茶,你可以下去了,别在这里扰我清静,坏我心情。」狴犴开口,没有与她闲谈的兴致,而是赶人。
雯鳐也非不识时务之辈,话题就此打住,抱着茶壶,揖身退下。
临行之际,莲步顿下,转身,补充几句:「龙子的心情,在雯鳐来之前,就已经很糟了,并非雯鳐所坏,龙子不妨去照照镜。」
说完,健步如飞……飞也似地逃了。
「胡言什么?」她到来之前,他好端端在读书,轻松怡然,无人干扰,何来如此指控?
一面犯嘀咕,一面凝出小水镜,要看看雯鳐凭何乱说……
他被镜里之人,吓了一跳。
是他,又不似他。
在他以为自己平静如昔,不受谁人影响,兀自优闲览卷,貌似与世无争,孰不知,旁人眼中竟是这模样……
漫生的鳞,铁沉沉的颜色,覆盖他的肤,每一分、每一寸,都没有遗漏。
他的鳞色没有大哥金灿,不若老三莹白,更不似老四鲜红,浓灰黯淡,沉闷闷的。
兄弟总爱戏称他「铁面」无私,不笑时,加倍严肃。
难怪,雯鳐说他心情糟。
「冒出来做什么呢?」他摩挲着鳞,自己也不解。
鳞,光芒冽寒,片片坚硬,固执地伫立肤上,不愿沉下。
「没有愤怒、没有亢奋、没有狂喜,一片片抢着浮上来,原因为何?」
他自问,鳞当然不会回答他。
多可笑,连他自己都不知此时心情,是喜?是怒?
有件事,倒是随即知道……低下头,准备重入书中天地,才察觉书竟是拿反了,从最初一开始……
「这样也能读?真厉害。」
「当然不能。」狴犴应道,将书翻转回来。
以为上一句话,是自己心底之音,刚回答完,却见火般的红发,在眼前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