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把一块剥好了的橙,放进世勋嘴里去。
“天上的星星,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看得到!”
“你没有问题,可我谁知道会不会被你抛弃呢?”
“无人有资格舍弃你,只要你争气!”
“此话当真?”
世勋当然是个有灵气的明白人,说的话都总是志气轩昂,不屈不挠。
我说:“能累积至亿万家财,能走的路自然多,问题在于自己再争气,也未必事事可以拿足100分。”
“孙氏前景很好.你如今又有股权,一切自当别论!”
世勋愈说愈兴奋:“相信章伯的董事总经理位置,非你莫属。”
“今非昔比呢?”
“我不明白,”
“你们兄弟俩才是真命天子,章尚清能稳坐当家位置,不单为那6%的股权,而是他跟在孙家一辈子的恩情,况且孙崇禧兄弟生前的重托,成了上方宝剑,当然他也有本事!岂可同口而语!”
“世功和我,入行的时间还比你长?”
“他的各种条件加起来,胜我几筹?”
“我投你一票!”
我忽然冷笑:“世勋,城里有个经年流行于上流社会的谣言,说当今首屈一指的女强人,能在财经企业内叱咤风云,因为她与刚回英国老家的政经界头头有特殊关系,你可曾子闻此事?”
“微有所闻!”
“不认为我应该感慨?甚至警惕?”
“无此需要。庙街的妓女,纵使艳如桃李,又跟全城显贵搭上重重关系,也连坐上孙氏营业部经理的位置都没有资格,遑论入主跨国企业的董事局。才华盖世,仍须有造就英雄的时机与关系!请别忘记,男人要冒出头来,一样会遭遇到相当的委屈!”
世界上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论,各人又都选合用的观点去处理!
“宝山!”世勋环抱住我的腰:“我们头上有星星!可以让我们在这良辰美景,起一个小小的愿望,”
我伏在世勋胸前,轻声地说一声“好”!
过一阵子,他问:“想过许什么愿了吗?”
“嗯!”我点点头:“你先把心愿说出来!”
世勋仰望长空,很虔诚地说:“但愿我们俩能永不分离,携手令孙氏企业发扬光大!”
我在心内长叹一声:
这么的一个愿,完完全全表达大男人的心意!
“宝山,你的心愿呢?”
我?我希望能为孙家生育第四代,让他在明正言顺的家庭环境下成长,
然而,把这心愿告诉世勋?真是很不必了。
心愿总归是虚无飘渺的一回事。
现实环境里头,真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谁不在见步行步?
人生的是福是祸,要真光临府上,也不由人不照单全收。
心愿?理想?唉!
一旦百感交集,夜里就睡得不安宁。有时甚至过分敏感,忧虑丛生,诚恐有重大灾难祸殃降临身上似的。
孤军作战的女人全都严重缺乏安全感,局中人才会明了其中苦处。
是敏感也还好一点,有时夜里蓦地心惊肉跳,翌日就真的有麻烦事出现!
早晨一回孙氏,我就立即预感到会有什么不愉快的重大事故要发生了。
因为孙世功已从日本回来,并且大清早就跑回办公室去,千叮万嘱他的秘书,只要看到世勋和我上班,就立即通知召开紧急会议。
会议室的门一关上,我就不期然地打冷颤,因为孙世功容光焕发得近乎飞扬跋扈。
我差不多是紧贴着世勋坐下来。
世勋奇怪地看我一眼,干日在孙氏,我老是巴不得离开他十万八千里;今日一反常态,就是因为我敏感地觉得紧急会议是冲着我们来的:
世勋显然不知不觉,他神态自若地问:“日本之行可有收获?”
世功高兴得吟吟地笑出声来:“收获极丰,出乎意料的顺利,老弟,我们可以跟松田集团携手合作了!”
松田集团是日本百货业翘楚,拥有东京、横滨等地的若干幢百货大厦,单是物业本身就价值连城。
现今只要在任何一个国际名城的心脏繁盛地带拥有一小片土地,立即安枕无忧。
年来东京地产雄据世界各大金融商业中心之榜首。日本机构对员工士气极为重视,各种福利都尽善尽美之余,独缺供应高级职员房屋津贴一事。并非日本雇主孤寒,而是任何鼓励置业的福利制度,都对员工起不了辅助和刺激作用。就因为地产价格跟人民生活能力根本脱节,即使受雇机构提供职员低息贷款,房屋首期的数目实在过巨,非一般单靠节蓄始有盈余的高级打工仔能负担得起,于是各大机构的员工房屋津贴制度,名存实亡。
松田集团是上市公司,我去年翻阅他们的年报,从百货业上所得的盈利,跟全球百货业的趋势有雷同之处,亦即是说生意额与盈利数目绝不相称,虽不至于笑着亏蚀,却是名符其实的本大利小。松田资产值保持直线上扬,纯是各类非经常性收益所导致,地产乃是最强劲获利的一环。
我曾多次想跟世勋商议,今后孙氏的发展方针亦应叫松田为鉴。
香港地产市道,我仍持长期看好态度。
中国不可能重建上诲,单是战时各国租界内所设置的地下水道渠道,纵横交错,乌烟瘴气就已使城市翻新改建计划不得不束之高阁。城市的包装与内涵都有霉气,如何能感动吸引人心,以图兴旺?况且既为国际城市,外观必须符合外国人士的眼轨。
香港现成的大都会条件,实在已达国际水准,有理由相信中国要好好保存它,以之作为对外贸易的门户。
世勋同意我的观点,他说:“政治家应该懂经济。”
我最怕讨论政治,故而无心深究下去。
国家政治,固然复杂无情,我怕连公司政治亦肮脏阴险得令人反胃。
孙世功无端端提出孙氏会与财雄势大的松田集团合作,且别惊喜,也许是一幕别具用心的政治把戏。
自从他向章尚清建议过将孙氏账目更改以谋长远利益之后,我就提高警觉,总觉得他的歪念不会偶一为之,早晚寻着机会发展他之所“长”。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孙世功慢条斯理地说:“松田集团跟我多次接触,愿意以非常非常理想的价钱,收购孙氏……”
世勋还未待对方讲完话,整个人惊骇得自沙发上弹起来:“世功,你别开这种玩笑,”
“我象言不由衷?”
“谁说我们有意思出让孙氏?”
“窃窕淑女,君子好述,”世功非常刻意地望我和世勋一眼,嘴角霎时间往上稍提,露了个全世界人都看得出的猥琐笑容。我立即满脸发烫,心头的怒火,直升到头顶上去。
“我有比喻错了吗?”孙世功依然得戚:“孙氏实力雄厚,潜质可观,拥有的地产人才、商业联系、社会声望,全部极具吸收力,正是别家财团收购的难得目标。”
“孙氏绝不出让!”世勋斩钉截铁地答。
“孙世勋,你都未听我报导价钱,就拴上后门,未免鲁莽。虽然,世界上仍然有的是讲心而不讲金的所作所为,但欣赏受惠者易,行之维艰,你别高估自己,”
我蹬住孙世功,很留神很留神地倾听。这场家族大混战一定不简单,一定把我也牵涉在里头。他的每一句说话都有重要深意,毒针一根根迎头向他老弟打来,其中一管的毒素大有可能是我和世勋的特殊关系。
“2亿美元,购入孙氏股份75%。”孙世功洋洋得意:“松田无须作价如此高昂,是他们对孙氏有信心,才有此举。我们孙氏家族也应以绝好价格尽量售出手上股份以获厚利。”
如果有心出售孙氏,松田集团的条件是绝对算大手笔了。
孙氏并非上市公司,无须受公开收购的条件限制,只要能操纵孙氏5l%,已经足够把持大局,为所欲为。至于原来股东既已丧失主权,当然宁可趁高价把持有的股份尽量出售套现,另行发展,无可否认,这是正常生意下的一着好棋。
然而,出售孙氏的念头,世勋家族想都没有想过。
“世功你简直在语无伦次了!”世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孙氏是无论如何不落入他人之手,尤其不落人日本人之手。”
“语无伦次的是你!孙氏为什么不卖?用以纪念先人?孙氏的根在上海,香港实在无根,要留个纪念的话,你孙世勋母子可以拱着先人神主牌,拿笔资金,返回上海去打天下。为感情而付出太多,是愚蠢之极的行为,这种仍然心甘情愿活在旧时代的人应该是女人,包括你我母亲……在内。”
孙世功飞快地瞥我一眼。
我当然明白他的所指,应该把我也包括在内。
“孙世勋,你如要堂堂正正地做个男子汉,请跟时代的步伐—致,跟社会的浪潮配合。在商必须言商。孙氏企业前途似锦吗?百货业再兴盛亦不外乎那低到无可再低的利钱,你自己细心想想,计清楚数目!”
若真要计数的话,孙世功所言甚是。
百货业盈利占不到过亿元之庞大生意额的10%。这还未把自置物业,可以绝对控制租值的支持因素计算在内。
道理是最显浅不过的了,今时今日,将整幢孙氏企业大楼以及在新界的货仓地皮以时值出租或者出售套现所生的银行利息,已高高凌驾于经营百货业所可能获得的利润之上。
百货业如此,部分工业的情况亦如此。大都会之内,若然时势稳定,各行各业的生意才会有所发展,地产就必会疯狂上扬。相反,地产价格低贱有可能显示社会经济衰退,根本就连生意都难以维持。说来说去,我始终是土地的崇拜者。
世勋当然不会从正途去审度孙氏企业的前景。孙氏百货是他母子在孙家身分的代表,是孙氏家族长存的象征。
他由震惊而至微微发怒,显然辞锋不及孙世功的凌厉。基本上,兄弟虽是同根而生,性情气质却绝对迥异。
“世功,通世界的钱,我们揾之不尽,何苦咄咄逼人,更何况逼的是自己人,是亲生骨肉?”
“你说得对,通世界的钱,何其多,惟其如此,我务必要尽量揾,机不可失,否则再多也跟你我无关,”
“母亲这一关你过不了!孙氏股权仍在老人家手上,”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世勋提及有关孙氏产业权的情况。真没想到,过尽数十年,主权仍在老太太手上,孙崇业的遗产承继人会是妻子而不是儿子吗?好生奇怪,
孙世功闻言,连连冷笑:“那要看是哪一位母亲了!”
此言一出,世勋的脸顿呈纸白,一种罕有的、伤心欲绝的眼神散发开来,感染得一室冷漠。
我清清楚楚地说第一句话,企图力挽狂谰:“恕我直言,孙氏股权一半在孙世怡女士手上,非你们兄弟二人所能定夺。”
松田集团即使要求半数以上的控股权,而孙世功那个房又愿意全部拱手相让,也要得到孙世怡那方面的势力助阵,方可以成事。如今依照世功所言,松田集团要求控制75%,那么孙世怡45%的股份再加孙廖美华母于的22.5%,还欠7.5%。孙氏历年来对股份紧紧控制于家族范围以内,只有10%,以奖励员工方式,配送给对孙氏百货有贡献的老臣子,包括占6%的章尚清在内。如今章氏股份一分为二,传给了世勋和我,换言之,松田集团要完成收购,必须将这10%之中的7.5%都包括在内,好梦方圆。
据我估计,孙氏其他已退休的重臣,不会拒绝出售手上股权,事实上每年所派的那么一点点红利,怎么及得上一大笔真金白银放在自己口袋里好?今时今日,及早将动产套现,诚一大喜讯,简直町以媲美中了六合彩。
然而,就算我肯把承继的3%出让,仍旧凑不上75%之数,就差那么o.5%,非要取自世勋的一份不可,那大概无异于与虎谋皮:怎好算呢?
天,为什么我的思路急转直下,竟然由担心孙世勋招架不住,变成了担心孙世功不能大功告成?
我连连冷颤,觉得人性恐怖,自己更恐怖。
一旦接触到钱银问题,就立即心猿意马,蠢蠹欲动。
松田集团要是收购成功,3%的股权价值600万美元!
有2400万港币身家的香港人为数实在很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然而,不怪是一回事, 自己无缘问津又是另回事,凡人皆有老病死,可是人人都想争取不老不病甚至最好不死,
我原来并不例外。
不自觉地羞惭无地。
孙世功竟然自以为是到有一脸激昂之气,回答我的问话:“沈小姐你心水清。最重要的决定性关键操于孙祟禧一房,孙世怡已被通知,与松田代表团于明天抵港商议!
“你一手摆布!”世勋咬牙切齿。
“聪明之士自己安排命运,愚顽之徒才任人鱼肉,”
孙世功又拿眼看我。的确工于心计!
“明天孙世怡抵港,一切自有分晓,当然,有了大股东的同意,还需要小股东的支持。世勋你若识时务,回家去跟你母亲商量, —齐把股份按照比例卖给松田集团,大家均有好处,如果各执—辞,后果一样会一拍两散!”
“这其实是你母亲多年的心愿,是吗?”
认识世勋以来,这算是我听见的第—句没有礼数、缺乏教养的刻薄说话。
迫虎跳墙,后果堪虞就是这番道理。
想不到孙世功毫不回避.答:“你知我知,50年来的委屈,她要一朝清雪,把孙氏卖给当年炸死丈夫的日本人,结束孙氏王国,再把你们母子驱逐于孙家形象以外!”
何必为虎作伥?
当然,切肉不离皮,孙世功由她母亲茹苦含辛地养育成人:世功与世勋各为其主,妥协的机会极微了。
我陪世勋走回他的办公室。
二人默然坐下,心浮气躁,不知如何是好!
“世勋,先别担心,孙世怡未必肯出让她的股权,她是孙崇禧的独生女,不至于不念父女之情,将家族形象代表的孙氏百货出让他人!”
“现时代的人不讲感情,就算讲,也有一个极限,”
话溜出了嘴,我们立即敏感地对望一眼。
世勋急急补充:“我当然希望有例外。”
做人真难:今时今日,不顾情谊行事,落得个无情无义,冷血心肠的恶名, —旦顾念恩情,既有被讥评为戆居愚蒙的可能,且必然吃定哑巴亏!
我没有正面回答世勋,只勉力从另一个角度开解他:
“孙世怕纵使不顾及父女家族的深情,也应该考虑到把企业卖给日本人,到底心上不好过!”
吃过日本军国主义苦头的中国人,不容易遗忘家仇国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