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在石履霜严厉的目光底下很难不腿软,薛如临自也不例外。然而仗着一股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气,他正欲大声说出石履霜有女装癖好,不料眼小大瞥见……
“咦?”冬官长耳垂上的耳珥……不正是几个月前他在石履霜桌上不小心瞧见的那副耳饰么?怎么……怎么会在小雪头儿耳垂上晃啊晃的?
难道那并非石履霜自用,而是买来给小雪头儿……贿赂她的?
小雪头儿,你千万别上当了!这是石工部的阴谋!他一定是想借送礼来制造你收受贿赂的证据啊!
发觉薛如临一直瞪着她的耳珥,冉小雪微微一笑。
“好看么,这耳饰?”薛如临直觉地点点头,那耳珥以金银打造,嵌了红黑两色的琉璃珠子,极衬她服色。朝中不少女性官员因为忙于公务,鲜少打扮自己,头儿她……此刻穿着出席大典的正式翟衣,头上戴冠,却不掩女性气质,忍不住便教人看傻了,连话也忘了答,只能频频点头。
同是一身玄服,石履霜官二品,中单着绯,而官居一品的冉小雪中单配紫。两人站立一块俨如璧人,竟意外相称。
将一切看在眼底,石履霜不悦地眯起眼。
“薛府士,你这样痴看着冬官长,不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么?尤其近日坊间乐以冬官府作文章,你言行举止倘若有失礼之处,只怕下一个箭靶就会轮到你。”
薛如临警醒过来,连忙收敛心神道:“副、副长放心。”特意强调他副长的身份,提醒石履霜别妄想窜位。“如、如临自当谨、谨言慎行。”
“你有自知是最好。”石履霜刻意道:“要是教我知道是谁造谣谤我,我必教他……”没说出下文,是故意保留想像空间。他冷笑一声。
“还有,刚刚你说了什么?本官最不欲人知的秘密?”不就是他痴恋着他的冬官长么?薛如临若然胆敢说出这事……
薛如临自是不会在石履霜面前承认自己就是撰写《履霜记》的某氏。
说来这也是误打误撞:他无意间写来自娱兼抒愤的一部分手稿,不知何故竟然外流出去,甚至被坊间不肖书楼盗印贩售,他却不能跳出来承认手稿出自他手,以免遭到石履霜报复……然,虽然拿不到一毛润笔之资,却意外让他揭发石履霜丑行恶闻的《履霜记》有了一份使命感,从而继续写下去,也不在乎他手稿到底是怎么外流出去的了。
他看着他家冬官长戴着的耳珥,心想先前写的那一篇怀疑石履霜有扮装癖的手记可能得修改一下。他真没想到石履霜如此阴险,竟然想贿赂上司。
他家大人真是无敌善良到令人忍不住替她忧心忡忡啊。
“怎不说话了?刚才不还挺辩才无碍?”
石履霜当然知道是谁用文字在毁谤他,然而对付这种小角色,用不着他出手就会自取灭亡了。他冷眼瞅着薛如临,发现他并没有因此而低头,不禁冷然一笑。
薛如临咬牙道:“下、下官方、方才是胡、胡说的,还、还请大人别、别放心上。”形势比人强啊!好在小雪大人平安逃出虎口了,他决定将不利于石履霜的证据留待下回再用,“最好真是如此。”抬起头,看着躲在一旁不敢吭声、在岁末还留守冬官府的众官员,石履霜以着平静的语气道:“今日是守岁日,若不是负责当值的人,就各自回家过年吧。”
一旁的冉小雪也拱手道:“今年也辛苦各位了,我与石工部要入宫庆贺陛下成年,咱们来年再会!”
大伙儿唯唯应声,薛如临就是不甘愿,也只能看着冉小雪与石履霜一同坐上马车,不久后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在京城,他是个外地人,哪有家可回?
看来今年又是留守冬官府过年的命了。
话说回来,那石履霜不也是孤家寡人?何以在这种家家户户庆团圆的日子里,他眉宇间竟没半点落寞?总不会有人可相陪吧?在官场上,石履霜可是以孤傲闻名的……还是说,做大官的人,比较不在乎在这种日子里形单影只?
他的疑惑,在数个月后,有了答案——
麟德十三年夏四月——
石履霜下朝回来,走进卿长厅署里,看见数份文书躺在案上,其中一份是青州府驿站送来的公文,主要作为官府内外传报讯息之用,不是加急文件,也不必特别上奏朝廷,更不用送到公文署里抄写留档,他却急忙打开,果然是冉小雪手笔。
她写道:青州矿务指日有成,不知京城陌上花开否?
石履霜心一紧,抬头望向初夏的厅堂院落。
只见一株紫藤含苞待放,于是回覆: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麟德十三年夏五月,青州府——
冉小雪才自吏人手中接过京城送来的文书,就见他题字“可缓缓归”。
知道他心里是要她快快回京去的。
这几年,她人赴外州,留他在京。不似家人亲人总担心她独自在外,每回见她,难免当她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只有履霜他……宁可抑着思念,也要她尽情自我,不留遗憾、不再质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可以遨翔广阔苍穹。
他知她在意什么,也逼着自己放手了;可她却欣喜他终究放不开思念……原来他不是不想她回去,他只是要她没有遗憾地回去,回他身边……
他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此刻他心,可是急迫如焚?
麟德十三年夏五月,帝京——
薛如临才到副长厅署前,忽见一名吏人背着信筒慌慌忙忙闯进厅署里。
不久,石履霜脸色铁青地奔了出来,见薛如临一脸诧异地站在外头,捉着他肩头边走边喊:“随青备车——不,备快马!你——你去春官府通知冉惊蛰!”说着就要冲出冬官府大门。
薛如临从没见过这位大人慌张失措的样子,他困惑道:“要、要通知春官长什么事?”
石履霜没回答,他已经奔了出去。
薛如临只好回头找刚刚那名吏人,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一向以冷静着称的石工部慌乱若此?
那名从青州一路飞驰来京的吏人方喘过一口气来,答说:“有人炸矿,矿人困在矿坑里,冬官长为了救人,涉险进入发生落盘的坑道,虽然救出了好几个人,可她自己——”
“她自己如何?”薛如临强迫自己听完该知道的讯息。虽然现在他也十分焦急。
那人已眨眼,眼泪落下。“坑道忽然崩塌下来,堵住了矿坑口,大人她……困在里头,生死不明……”
薛如临深吸一口气,又问:“怎么会有人炸矿?”不就是一座铜矿么?
“因为……挖到黄金了,有人想盗矿被发现……竟索性炸了。”见利起歹心啊。
此时闻风聚向府厅的冬官府官员们也听到这消息了。
上大夫高颉立即接手政务,指派道:“奉副长之命,熟悉矿务的人立即随他前往青州,此事尚未明朗,勿对外泄露消息,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至于澜冬大人的亲属——”
“我去。”薛如临忽然道。“我也跟副长去青州。”
高颉微怔,随即点头道:“那就快跟上去,副长已经要出发了。”
他改指派另一名府士前往春官府报知冉惊蛰此事——至于天官府那里,娄相应该已经得知消息了。青州府衙不会只派一名传讯吏人赴京通报。他现在要做的,是替他家副长请个假——以免擅离职守,日后会出问题。
他看着薛如临匆匆离去的背影,掩不住忧心。
履霜以为他将感情藏得很好,然而这几年来,他高颉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啊!
青州距京千里,纵使日夜奔驰也得花上半个月。吏人来报已耗了半个月,就算此刻去了青州,冬官长若果出事,也已过了一个月时间了。
如果、如果冉小雪就这样死了……石履霜还能活么?
“坑室里可有食物和水?”
拼命赶路,将十五天日程缩减为十四天,石履霜一到青州,便直接到发生矿灾的矿坑,首先要确定冉小雪被困在矿坑里一个月还有活着的可能。
“有的。平时矿人们会在坑室里储备一些干粮,也有洁净的饮水,但不多。”青州府的矿吏回报道。
石履霜站在崩塌的坑道前,展开蓝图,听当地官员解释,何以到现在还没将冬官长营救出来的原因。
“大人请看,这一条坑道是主要坑道,但被炸过后,支撑坑道的岩层整个移位,到现在还不断有落石掉下。里头本来有木架支撑着,可现在也已经整个堵住了。根据澜冬大人冒死救出的矿人们说法,落盘处就在这一带,冬官长极可能就被困在这堆石块后头;但石块太过巨大,没法子搬动,只能小心凿开,如果再用火药,只怕会崩塌得更严重。”
尽管明白矿吏说的没错,但如今困在里头的人,是小雪啊!
这要他如何能站在外头慢慢等待?要是小雪等不了那么久,怎么办?
万一她受伤了……
冷静!石履霜你冷静。不冷静,无法做出理智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冉小雪所留下的矿坑蓝图,指着其中一处问:“这条坑道是最近才修筑的么?”
那矿吏道:“啊,是的。可是只挖筑到一半,还没进入主矿脉呢。”
石履霜不在乎能不能挖到矿脉。
说来讽刺,他十七岁离开青州,十三年后的今日,终于回得故乡来,脚下是生产铜地方才会长出的铜草花,原以为不过是铜,怎么会挖出金呢?
而他此生唯一在乎的人,此刻还困在这铜山里,不知生死!
不、不,她当然还活着。这坑道她亲自勘查过的,她必定知道哪里可以躲避落石,也必定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食物和饮水,好让自己活下去。
她一定还在里头,好端端的,说不定等他救她出来,她还会笑着说她没事,倒是他太大惊小怪了……
一直跟在一旁的薛如临看见石履霜指出的那条未筑好的坑道,眼睛一亮,急道:“大人,这坑道距离落盘的矿穴很近。”
“看起来是很近。”石履霜手指来回指着新坑道与旧坑道之间,那看似近,实则遥远的距离,逼着自己冷静地询问:“这之间的土层稳固么?能不能从这里打穿,将通道接到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赶紧再问:“打通两处坑道,要多久?”
十天。矿吏回答。
小雪哪等得了十天!石履霜下令:“七天,最慢七天,打通两处坑道,把冬官长救出了。现在,挖吧!”
在矿人日夜接替修筑下,七天后,两条新旧坑道终于打通了。然而新坑道是临时筑成的,岩盘还不是非常稳固,怕有崩塌的危险。
石履霜提着油灯抢进临时坑道里,穿行数百尺后,进入了崩塌的旧坑道里。
然而已进入旧坑道,看到落盘的情况,他心一凉。
旧坑道里崩塌得十分严重,隐隐传来尸体腐臭的气味;而放眼望去,皆不见冉小雪身影。
小雪,你在哪里?
不能高声呼喊以免岩石掉落,他高举油灯,一步步踏过自壁面渗流下来的地中硷水。
“大人,里头太危险了,不能再往内走了。”紧跟在石履霜身后的薛如临急急提醒。
原以为打通了坑道就可以顺利救出冬官长,却没想到旧坑坍得厉害,虽然他也希望冬官长能平安无事,可眼下这一片死寂景象……想来当初炸矿时,有不少无辜矿工当场罹难……
“薛府上你出去。”石履霜忽道。他不让其他人进来,就是怕万一再度落盘,会再有人无辜丧命,但这薛如临说什么也不让他独自进来,让他除了担心小雪之外,还要烦心他的安全。
薛如临咬一咬牙。“大人不出去,下官也不出去。”全然没发觉打从来到青州,他就没再口吃过。
石履霜恼火。“你再不出去,我让你滚回天官府待选。”
“倘若大人决意如此,如临也无话可说。”
不想在此时讨论薛如临去留,石履霜试着静下心,脑中浮现小雪画的坑道图,心想倘若她不是在这里,最有可能会在哪里?
没见到她尸体不是?她一定还活着!他无法接受除此以外的答案,也不愿想像万一她在崩塌时来不及避开,被压在落石堆里……
他在深黑的矿坑里四处寻寻觅觅,良久,他像负伤的兽,必须努力地压制住狺狺咆哮。“小雪……为什么找不到你……”
“大人你看!”身后的薛如临忽然喊道。
石履霜顿住脚步,看着薛如临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小东西。
是一只耳珥。
他送给小雪的耳珥!
她必在这附近。可能受了伤,可能因为没东西吃而昏倒……
他急切地在未崩塌的坑室里寻寻觅觅,当一阵冷凉的风吹来时,他便顺着那风寻去。
是空气!
小雪需要空气。
先前两条坑道未打通前,旧坑里可能没有足够的空气,所以原本搁在周遭常燃的油灯全都灭了。
当他穿行无数坑道,来到一处漆黑的坑洞之际,他听见令他垂泪的声音——
“履霜么……”有气无力的,显然是耗尽体力了。
冉小雪太久没见到光,当她发现那微微光影,模模糊糊的由远而近朝她而来时,顿时安心了。
唯有履霜。她知道,必是履霜。
“小雪?”石履霜终于找到靠坐在山壁边、因数日未进食而浑身乏力的冉小雪。
冉小雪微微一笑,扯痛了干涩的唇,流出血来,她还是笑着。
“太好了,履霜来了,我可以……睡一觉了。等我、等我醒来……要跟履霜一起研究春册,如此这样,还要一年生一个孩子……生五个……”
石履霜小心将她抱起,热泪洒落她胸前衣襟。
“别睡太久,别睡太久啊,小雪,你可知道我爱你入骨,千万别留我孤单一个人……”
麟德十三年七月某日,原为石工部生辰,但自今年起,亦是他合婚之日。人人皆知,某自入冬官府后,因与石卿之间有诸多龃龉,兼之人云亦云,言石卿心如冰霜,腹比墨黑,实乃天大误会!石卿履霜真乃一性情中人,他心热如火,腹可客船,与其夫人相识多年,早在十三年前便已种下情根,两人同年登第、同年待选、又同入冬官府任职,自是日久情深。
石履霜于麟德五年遭御史弹劾黜官之际,夫人为他四处奔走,不吝于石卿落难时出手相助。夫人于麟德九年继任司空,君王赐字澜冬,石卿为使夫人无后顾之忧,一肩担下劳碌政务,使夫人得以展其长才,男士内、女士外,伉俪情深,但为御史台主阻挠之故,迟迟未成婚。